优游国际|银杏树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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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看你,最近情绪越来越不好。”吴墨文的夫人边说边把一杯热茶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是不是从教委一把手到政协没事干了,不适应。——你能不能敞开胸怀跟我谈一谈?结婚也二十六七年,你怎么总是半阴不干的。”吴墨文抬眼皮看了看这个整日里不厌其烦的审视自己的人,只能无可奈何的把眼光移向别处。夫人在他脸上读出了无趣,也一扭身离开了。
生活平淡无味,吴墨文感觉体内的血液流得越来越慢,象自然流淌在坑洼不平的干土地上的一股细水,很容易就在某一个坑洼里停止流动。他怀疑自己的智商下降,学过的文化也已经腐烂,没有系统完整的主义和信仰,反而,想接受新的哪怕是可笑的东西,再就是留在大脑深处可怜的青春,还能维持生命一点活力。
——“你真的喜欢俺?”玉琴鼓足了勇气问,腮明显的变成红苹果的颜色。
“不是喜欢,应该说我爱你.”吴墨文似乎故意寻求刺激,声音慢且庄严。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能出现这类的语言,也足以让两个青年的血液冲天燃烧。曲临县师专的后院,那棵银杏树旁的小屋里,蜡烛的红光恍恍悠悠,两个青年男女激动不已,十九岁的玉琴虽然穿着陈旧的衣服,甚至有几处补丁,但掩盖不住她青春无限的生机。玉盘似的一张大脸上,五官无可挑剔,真不象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女孩子。二十三岁的吴墨文眼镜后的大眼炯炯有神。说完刚才的话,他真相猛得抱住眼前的姑娘疯狂地亲吻她,可是,他没有,而是用文雅遮下了疯狂,因为玉琴毕竟是他的学生。其实师专还没有从轰轰烈烈的文革热潮中恢复过来,教学还是空谈和应付。他们年龄相近,可也知道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属于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立刻让人变成鬼。虽然学校履禁不止,可大多数也是扑风捉影。优游平台
“俺走了,千万别让人看见”玉琴像地下工作者,机警地溜出小屋,刹那消失在黑夜里,独留吴墨文在那里回味。
吴墨文把眼睛从茶杯的热气中移开。他现在越来越不能摆脱这种回忆和梦境,他感觉到玉琴时常带着他的灵魂擦去时间,频繁地毫无顺序地拜访过去的角落,他非常渴望灵魂被带走,然而每每恢复后只有更强烈的心痛,甚至有时他看到自己的心,血淋淋的被狼牙咬着,然后贪婪的咀嚼,血在狼嘴角滴,那心还在挣扎着动。
放了伏假就要开学的儿子又把那个前露肚脐后露背特别性感的女孩领回了家,进了里间屋,便听到那女孩嗲哩嗲气的撒娇和只有男女挑情时才能发出的那种让人听了非常刺激的声音。
“就要开学了,还不准备准备东西.....”夫人看来是忍无可忍了,突然在客厅大声喊,由于生气声音明显有了暴发力,把深埋在沙发里的吴墨文吓了一跳。那女孩非常识相,一会儿就从里间出来,在门口一把搂住可算是情人的脖子,脚一抬,嘴就贴在对方的嘴上,真是旁若无人。等那女孩走了,吴墨文有气无力的说:“快毕业了,也不知四年学了些啥?如今没有知识,可怎么在社会上容身呀.....”优游平台
“可有知识,社会也不一定接纳。”很明显,儿子有意要反驳几句,来证明自己没白吃老子四年,“现在应该说是看你有没有本事,不再看文凭。每年上百万的大学生都等工作呢。现在上大学不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为了面子,一个为钱。而你们那个年代,国家培养国家安排,只要有文凭就有工作,就能当官,象你,不是吗?这年头家长学生都不容易,而且学生还有压力,大部分都清楚毕业后的结果,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所以,大学里有了自动取套机,有了坐台小姐,这是很自然的,以后恐怕应有尽有.....”
吴墨文从来对这个孩子就没什么可说的。结婚后,夫人身体有点问题,一直没怀上,等到他三十几岁上有了这个孩子,夫人拿着象个宝贝,娇生惯养。听他这一番 理论,不知将来成一个什么人物。
吴墨文一阵心疼,把眼睛闭上,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实在不愿参与现实的繁华,也没有心力解决困惑的问题。回眸自己的青春,是那样短,虽然已铭记在心,可总感到老天对自己的不公平。优游平台
——吴墨文看了看教室里的学生,其实今天真不少,可没有几个注意他的。这是他来师专上的第三堂课,教务处也没定好他要讲什么,临时定临时说,他也无所为备课,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反正学生也是左耳听右耳冒,甚至根本就不听。
“......同学们,咱们这节课讲讲《辨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大家低着头看着自己从图书室借来的感兴趣的书籍,只有玉琴那张脸向他正示着,两个杏眼水汪汪的,非常明亮,乌黑的头发从中间相两边分开拢在后边编起一只粗大的辫子,是一个很淳朴的农村姑娘,吴墨文看着很亲切,他似乎对这个姑娘并不陌生。同样他也正视着看了看她。“......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客观事物,意识是人脑对客观事物的正确反映,意识能够对客观事物起促进作用......”吴墨文在自言自语的讲着哲学。
“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相信你和我肯定有缘份.....”吴墨文同玉琴相好后曾经这样说。“那一天,唯有你在认真听我讲,我反而不知讲什么好啦,因为我根本也没备课,甚至课文都没看,要不怎么说我们互相哄呢。”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不能误人子弟。”玉琴装做一本正经的说,吴墨文就是喜欢看她这副样子。“其实,那几个老师也一样,他们根本就不讲课,老是让俺们自个看。反正学不学都毕业,说实话,如果不碰到你,真想回俺们曾家峪去教那些孩子,他们还是认真听讲的,乡下孩子好管教”优游平台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愿意当老师呢?现在甭说教小学,就连我还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连钟也撞不响”吴墨文说,
“也许俺随俺爹,听说闺女随爹儿随娘,你说是不是?”吴墨文笑着点了点头,“我看你还随他的犟劲,对不对?”玉琴也笑了。
玉琴家住在曲临县曾家峪公社明家楼大队,有名的凤凰山下一个最大的庄,并且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学。提起小学,玉琴的父亲可是大大的功臣,原来这方圆一二十里就没有学校,山里的孩子要上学,就得费大半天功夫到公社驻地的中心学校去,于是,玉琴爹硬是在自家院子旁边整出来一大块平地,张罗大伙盖了四间屋,那会儿还是初级社呐, 办了一个班的小学,他是首任教师,有时让玉琴也代代课,反正是现学现卖。玉琴爹的文化程度可是县里整而八经的老高中,虽然学历是解放前的,可在当地也没有再比他的文化高的,所以很有威望,可也很倔,说一不二。一辈子就是想当老师,好多次公社让他当大队干部,他就是不,说很分心,到了高级社,个人总算有时间了,才同意当了大队会计,但小学老师他还是不能丢。他总是劝人家的孩子来上学,可庄上有个六奎就是和他对着干,说:“上学干啥,耽误工夫,干活争工分,才算能耐。你是两个闺女,没办法,不过俺还得劝你两句儿,你把闺女培养成秀才,她也得嫁人,没用,可别做那赔本的买卖”玉琴爹看了看这个象牛犊子似的光着膀子的六奎,说:“还想让你两个儿子跟你一样,当头牛哇,该开化开化脑子啦,眼光要往长远看,——唉!和你这号人说话,也是对牛弹琴”优游平台
虽然有六奎的理论存在,本庄的和附近的孩子来小学学习的仍不少,可教室太小,已经盛不下了,玉琴爹生了气,做出一个决定,把土改分的四间大北房腾出来做了教室。四口人搬进了南屋和东屋,大伙让他给感动了,直佩服他的大公无私,可六奎又发表言论,“看吧,还上学有文化呢,都成傻瓜了。俺可不让俺那孩子学这个。”
——玉琴不知道男女间说啥才算悄悄话,反正她愿意把以上明家楼的故事讲给吴墨文听,他也好象十分欣赏她讲话时上翘的嘴不住的启动和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神采。有一位老师象大哥哥似的那样英俊儒雅的在她对面听她滔滔不绝的说话,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幸福,整个人仿佛受了鼓舞,神奇的满足感包围着她。优游平台
二
曲临县是一个丘岭与平原相连接的地处,县城被西南两面山揽抱着。师专在县里算得上是一所高等学府,院子很大很开阔,且院内外也没有高大建筑物,所以,傍晚在院内都能看到太阳与西山的吻合,以及西沉后的余光,或高或底的山头在背后阳光的衬映中象用剪刀剪的一样,吴墨文每天都看着太阳下山,因为玉琴总是要在这一美景落幕后光临他的小屋。他不免将屋里的零星东西有意归置一番,床上的被褥床单力争做到整洁,小桌上方毛主席像下一块墙皮没了,直掉土,他用了一张带着“最高指示”的报纸抹上中午盛的稀粥糊上了,立刻显得干净了许多。他自觉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更重要的是自从玉琴和他相好后,内心感到无比满足,他要珍惜这份情感,他非常清楚玉琴对他的感情是那么强烈、纯洁、真诚,她是一个洁净的似清泉一般,让人无比爱怜的姑娘。他厌倦在大学里的那些同学,整日里充满了斗争激情,而且还有讲不完的革命道理,仿佛一夜间造就了无数的革命家,个个成了刘胡兰。——“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已经深入到人们每条神经上,吴墨文不得不认为社会主义中国今后的岁月,除了讲阶级斗争也只能是阶级斗争,讲课能讲什么呢?他真的有点失望了。幸好老天爷把玉琴送到了他身边,象给他的大脑注进氧气那样清凉新鲜而有生机,正如这温暖的春光,给人带来了无尽畅想。优游平台
天已经黑下来,跟往常一样,玉琴非常熟练地闪进屋来,“没人看见吧?”吴墨文心里荡漾着喜悦,用这样的话来迎接她的到来,同时也掩饰者由于心喜所产生的一点慌乱,他不愿意让玉琴知道对她的到来自己如何狂热的渴望。
“一切正常。”玉琴用电影里联络员的口吻说,吴墨文看到她这付样子,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有了要给她讲故事的冲动。
“你没吃吧?”玉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放在桌上,这也成了惯例,自从玉琴以送鸡蛋为借口,第一次来找了他之后,两个鸡蛋的便易便全让他占了光,鸡蛋在当时可真是少吃的东西,不用说乡下人不舍得吃指望它换几个油盐钱,就是城里人也很少有人每天保证这个营养。
玉琴在师专上学那真是她爹天大的一件事,家里专门喂上了十几只鸡下蛋,攒上一段时间就进城一趟给她送来,路远,来一趟两头不见太阳,玉琴看到爹的辛苦,想到学校的教学状况,多次劝爹不要再来,可爹说:“孩子呀,不管怎么说,学习在个人,只要有这个学校,国家就还重视教育,什么朝代也不能没有教育。咱要珍惜机会,好生学,毕了业,回公社中心学校去教那些山里孩子,你郑叔还干革委会主任呢,他说没问题。”玉琴知道郑叔是爹的同学,解放前在县里上学时,爹曾经救济过他,他很有良心。自己上师专就是爹去找他帮的忙。玉琴看到爹有些发白的头发,略佝偻的腰和手里提着的柳编筐,眼里不觉被泪水充盈,看看爹慢慢走出校门,玉琴不知怎么学才能不辜负爹对她的期望。优游平台
学校宿舍里没法加工这些鸡蛋,只能早上用热水冲或到食堂让大师傅给捎着煮一下。那天玉琴从食堂打好饭,拿着煮鸡蛋正碰到吴墨文。
“你的生活还真不错啊!有鸡蛋吃,”吴墨文很想同这个在课堂上一直注视他的女同学说说话。
“吴老师,见见面劈一半吧,这是俺家的,”玉琴同样渴望多跟这个年龄相仿文质彬彬的老师搭话。
“我可不好意思。”吴墨文没想到这个女同学如此的纯朴和容易沟通。就这样,她便第一次造访了他的小屋,青春交往是那么自然,吴墨文同玉琴一样的心情愉悦。
他把小桌上的蜡烛挪到靠窗户一边,只有这样外面才不能看到屋里的人影。“学校还没给你接上电?”玉琴一边问一边坐在床沿上。“快啦,不过这就不错了,十四五平方的单间,面子已不小了”他真的感到一点知足。桌上大瓷碗里一个不算白的馒头和两个玉米面窝头,外加一碟咸菜和那两个红皮煮鸡蛋,让人联想到八路军在老乡家吃的一顿饭。优游平台
“刚才,我想起了一部电影,叫《柳堡的故事》,你看过么?”吴墨文扒着一个鸡蛋开始了故事的序幕。
“没看呀,俺们那里是山区,没电,什么电影也甭想看,要看只能来县里,很少看。你快讲讲是什么事?”玉琴显得很高兴,终于他开始给自己讲故事了,并且还是没看过的电影。
“故事讲的是新四军的班长同一个叫二妹子的一段曲折爱情,”他先道出了一个特别让人心动的主题来。——“爱情故事?”玉琴真有点迫不及待,一把摁住他扒鸡蛋的手,两只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脸,“你先别吃,快给俺讲一讲,”
吴墨文看着玉琴渴望的眼神,自己也有点感染了,人有了爱情,心就变得特别温柔和善解人意。他极力用大脑搜寻着电影里每一个动人画面,变成自己的语言给她讲着。玉琴坐在床边,一只胳膊拄在小桌上,手不时 弄一下额头的绺海,两眼始终没离开过吴墨文的脸,比在课堂上听他讲课还要聚精会神。
“......对啦,电影中还有一首很好听的插曲叫《九九艳阳天》”吴墨文突然想起,一定要把这首歌教给玉琴唱,如果从她嘴里唱出来,那该是多么美妙。
“好,待会儿一定学会这首歌,你先说说二妹子到底救出来没有?”玉琴的确被刚才的故事情节所吸引,显然她更关心男女主人公的情况如何。优游平台
“二妹子被班长他们救出来......可是,部队要出发离开这个村子。二妹子和班长难舍难分......最后,班长为了革命还是决定跟部队开跋。”吴墨文讲到此处,轻轻的停了下来。
“他真的跟部队走了?......那二妹子呢?”玉琴看吴墨文讲到这儿停下,不觉自言自语着。眼里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洁白的牙齿深深地印在嘴唇上,泪珠一下流到嘴角,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吴墨文特别认真地看着玉琴的这个表情,屋里有近一分钟的寂静。玉琴认为故事就此结束,然而她不死心,“那后来呢?......”她带着期望的神情又问了他一句。其实,吴墨文就在刚才一瞬间,也为自己故意留得悬念而突然生出一种伤感,忧如一幅绝佳的书法,不小心滴上了墨汁。
“是呀,如果电影真的就此结束,那将是多么遗憾 ,”吴墨文说,“不过,有情人总是有缘的......”
当他将这个大团圆的结局一口气讲完后,玉琴高兴地笑出了声,“真的,真不容易呀。俺说嘛,老天爷会睁眼的”玉琴说此话时的声音明显高出许多,吴墨文用眼神示意她,她急忙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玉琴被吴墨文讲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她用心的抄下歌词,并且很快就学会了整首曲调,吴墨文对她学习的执着和灵性由衷地佩服。不仅如此,玉琴的嗓音也非常之纯。在此之后,无论是在上下课的路上,还是去食堂打饭,以及洗衣服时都能听到她那具有女性特有韵味的甜美歌声,“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年呀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等待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直唱得同学们跟在后面让她教,后来竟惹得教务主任找了她。“不要在学校里唱这种资产阶级 的东西,现在政策是宽了,这在前几年是决不允许的。”优游平台
三
“嘀铃......”电话的阵铃特别响,吴墨文被惊醒,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卧室的床上,他记得好象刚才儿子在对自己说话来着,于是他刚要喊,夫人接起了电话,心境自然也就平静了许多。
“是政协的电话,明天省里来考查咱市的乡镇基础教育,祁主席让你一同陪着,这回好啦,你也快去吧,我可是扛不动你这张脸啦!”夫人手扶门框探进头来说。接着,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吴墨文不觉心头一愉,他判断,明天肯定要去曲临县曾家峪,这个镇的教育可是他这么多年一手抓起来的典型,没有谁知道这位市教委主任同曾家峪是什么关系,无论是政策还是拨的款项都能直接让曾家峪受益,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出来,可没什么办法,只有嫉妒怨气,官僚主义吗!抓典型可不是他发明的,但是,他决不是为了个人政绩,在廉政上更没地说。优游平台
果不其然,一大早,几辆奥迪迎着晨光朝曲临县驶去。
“老吴同志,请教一个问题,你也干了一辈子教育,经济落后地区教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省里的一位专家同吴墨文一辆车,也许是无话找话,车里没有一点人气,闷得人有点慌。
“不能说请教,您是专家自然比我考虑的周全,不过我觉着,落后地区的教育就是缺钱,缺师资。落后当然受自然条件影响,我们没什么更好办法让他们脱贫,我们从事教育,只能让那里尽量增加入学率,学好知识回过头来再来改造不好的条件。这可是一个大体系,譬如城市和乡村基础教育等.....真说不好哇”吴墨文不无应负地说着,可一会儿便没了思路。
车子继续顺着平坦的国家一级公路行驶。到达曲临县估计得中午,吴墨文的心绪越发纷乱,虽说当初在曲临师专教学还不到一年,可留在那里的东西太多了——他的青春,他的灵魂,他不可替代的恋情。沧海桑田不及一年的代价刻骨铭心,只可惜,这种感受是在那一年后很长一段 时间,才产生且明确起来的,对他一生产生了无法想象的影响,他与玉琴的结局,是有过预期的,然而又有谁能高瞻远瞩将自己一生的故事进行冷静构思。人具备那么多劣僻的天性,理智和德行在它面前显得那么懦弱——吴墨文真切的这样想。优游平台
可他来过,想贼一样的来过。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无法改变了。在曲临师专侧门的深巷内,在那棵雌株的老银杏树下,那个已分不清是一堆柴草还是一个人的女人,他把灵魂给了她,他愿意用生命换取灵魂的安慰。假如人真有生命灵魂之分,他愿意舍弃生命追随灵魂而去。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东风吹得那个风车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风车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哪,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玉琴的歌声仿佛清晰的又在耳畔响起。
由于车窗玻璃贴了淡蓝色太阳膜,外面的景物在朦胧间向后跑去,而脑海里留有的记忆确如搜索频道一样,画面不断的闪。
——“银杏树也有爱情”吴墨文对玉琴说。
“真的吗?”她听他说的任何话都是那样新鲜有趣,而且很有知识,特别说道爱情,她太渴望从他觜里谈论关于爱情。
“你看我们学校里的这棵是雄株,而在侧门外那户人家门旁的是雌株,它粗壮而旺盛,象一把把小扇子的叶片鲜绿鲜绿的,结的果实也特别多,银杏树全身都是宝,不光银杏是药材,就是叶子也能入药,还有利于环境。可你却不知道它之所以果实累累枝繁叶茂,都是因为有了这棵雄株的缘故,也就是说他们有了爱情传递,互相才生长得有活力和生机,”优游平台
“可是为什么?把它们隔得那么远呢?”玉琴显然被赋予了人情的银杏树所吸引。
“这话可就长了。其实,我也是听咱们教务处主任说得,别看主任不懂教学,可对咱们学校的历史还很了解。他是我父亲的老战友,......那大概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国的一个传教士在这里办起了一所教会学校。当时院子很大,建筑物也挺多,并且载上了很多银杏树绿化校园,树载时就已经很大,是从别的地方挪来的。后来社会变迁,在一次驱赶教会的革命中,人们把学校给烧了,树也遭到了砍伐,传教士和教会的人出来拼命救火和阻拦,咱们总务处的小洋楼就是从火里救下来的。而当时伐树的老百姓很多,几乎是哄抢,有一人因为没有工具就占下了一棵,也就是侧门外的那一棵雌株银杏树。据说传教士最后护着一棵小树再三哀求,说树还小,不成材,没有用,才留下了这棵,真是老天有情,正好是一棵雄株的。随后,学校就被周围的住户割占,便形成了侧门外那条胡同,而那棵粗大的雌株银杏树也就自然地到了院外,听说好象就是那户人家的祖辈占下的。你看,世界万物好象早有安排,两棵树总算相隔不远,风将雄株的情意传送到雌株的怀里,到了秋天它的枝头才挂满银杏......”优游平台
“风也能传情啊?!”玉琴低声自语。
四
十一点半视察的人马到了曲临。深秋的中午,阳光和温度不比盛夏弱。吃过午饭,吴墨文不知是由于长时间坐车,还是天气热的缘故,感到血压升上来,脸发涨发热,头晕得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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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哇,如果觉着不行就先在招待所休息吧,反正下午的活动也是在县上,明天咱们再去曾家峪”祁主席非常了解他的身体,所以,平时一般不带他出来。
他很感激祁主席对他的照顾。来到招待所的客房,拿出随身带的药,非常熟练的用水冲了下去。躺在床上,仰望白的天花板,环视四壁同样的一色白,客房里静静地,显得有点凄凉孤寂,有一种置身于深山寺院里的感觉,那高而密的松柏,曲静通幽的石板路,似乎听到木鱼轻脆而有蓄意的响声,缭绕的香味灰烟如丝,似灵魂在游呼飘呼。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就要同玉琴相融了。师专后院的那间小屋是否还有,那里可是他俩的爱情天堂。雨象粉末一般飘着,吴墨文今天下午因为阴雨没能看到西边的太阳去吻那山头,可他清楚玉琴快要来了。他们竭力倡导柏拉图的法则,没有越雷池一步,他愿意保持这种情调。
经过一个热的要命的夏天,一踏上秋季,人们同所有植物一样变化的感觉非常明显,从人的感官神经的体验,同样可以知道大千世界的生物规律,人应该是自然的。一天早完的温度差明显有了空间,吴墨文感觉身体不再有那种由于持续高温而造成的神经麻木,四肢无力疲乏,继而有了生机。优游平台
时间已经远远过了玉琴应该出现的钟点,吴墨文有点神不守舍,第一次明白对玉琴到来的渴望程度远超出平时自认为的感觉。他不免又一次走出屋门,朝玉琴来的方向望了望,其实由于屋内的灯光他是看不清外面情况的。粉沫的雨显然成了密的雨点,也许今晚玉琴不来了,他回屋把蚊香又点上一盘,立时带有农药成分的香味浓了,突然心里泛起了淡淡地失落和凄凉,一股委屈由远而近,不过他也在反省同玉琴的这种距离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继续这样的确已经不自然,毕竟是青春似火的热血青年。对于自己的持重玉琴是怎么想的呢?吴墨文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头绪,他走到门前刚想插销,玉琴突的分开两扇门,几乎是跑了进来,脸上流着水,身上也湿透了。
“你怎么才来?这么晚了......”吴墨文不无埋怨的说。玉琴的眼有点红肿,他并没怎么注意,可是他知道不应该说以上那句话,于是急忙又补上了一句。“外面的雨下大了,给你毛巾擦擦吧......”
玉琴把手里拎着的编织袋放在小桌上,边用吴墨文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一边带有意外心喜地说:“你真的在等俺?真的嘛?”优游平台
“真的,要不我还埋怨你。这是什么呀?”吴墨文指着袋子说。
“鲜物儿,你猜猜吧”玉琴说着伸手从编织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你闭上眼,尝一尝,看看是什么”吴墨文笑着闭上眼,她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他嘴里,一会儿,他便说:“是鲜枣,对吧?”
“嗯,你再尝尝这是什么?”说着她又把一个东西放进他嘴里。她的手一下触到了吴墨文的嘴唇,不觉一下有了羞色,而他也感到玉琴凉的手指在唇上触及时的舒服,这种敏感传递恐怕要比电流还要快,而且立刻大脑的思想,心脏的血液都发生变化。他渴望这种感觉,在他的记意里,除了童年时代母亲曾给过他,再没有一个异性的手接触过他的嘴唇,这似乎又唤醒了他的自然欲望。与其说他在慢慢咀嚼,还不如说在回味着刚才的感觉。玉琴也为自己如此的举动而有一些欣慰,觉着自己向追求的爱情迈出了一大步,而且充满了新奇。
其实,今晚上她是做了激烈思想斗争后才又来找他的。——就在今天下午,教务处主任把她叫到教室山墙头,很严肃地对她说:“学校里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你不安心学习,晚上很晚回宿舍。这很不好,你这么年轻不把全部心思用到学习上,不但违犯了学校的纪律就是道德品行也是不容许的,如果被学校处理,那可怎么办?其实,我觉着你还是一个比较老实认真的学生,能到师专来上学是不容易的事,你要珍惜。再有,你不要再唱那个哥呀妹呀的调子,有大量好的革命歌曲嘛,一切底级趣味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是肮脏的。和你说到家的话吧,你可是个女孩子,将来是要做老师的,为人师表要正派。”优游平台
玉琴听了主任的话,下午的课也没上,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哭了很长时间,她知道教务主任说的是什么。下课了,同宿舍一个要好的同学为她打好饭放在床头桌上,“玉琴,别哭了,起来吃点饭吧。肯定有人嫉妒你,告的状。可是,我觉着,你也应该考虑考虑,吴老师真的也爱你嘛?听说他父亲可是地委的大干部......”听着好朋友的话,她也不是不知道,和吴墨文的确是一个童话。可是童话总是美丽的啊!总是那么诱惑人,让人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不能自拔,哪怕是一个美妙的梦,而又有谁后悔做了一个美妙的梦呢?她不愿意想未来,她只知道现在是幸福的满足的。她看到面前相恋的人对她同样的满足,她从心底里感到自己价值的平等,他从没把自己看做一个不值一瞥的乡下丫头,她知道他欣赏她,尊重她。她不能让这美丽的童话结束,因为自己是童话里的主角。
中午父亲送来的枣和核桃还在袋子里没动,她起来分给了好友一些,拎着袋子出了宿舍。外边下着小雨,她来到食堂门外雨棚下,熟练地用砖砸着核桃,她要扒出白白的核桃仁给她的心上人吃,她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彻底表达对他的好。优游平台
现在,她看到吴墨文正吃着,而且是自己亲手递到他嘴里的,她感到幸福,满足。
“象是核桃,可是为什么这么脆,这么嫩,而且有很纯的味道。”吴墨文品味着。
“就是核桃,这是鲜的,所以就嫩。”玉琴说着,一边转身走到脸盆架旁,把毛巾放进水里搓洗着。吴墨文睁开眼看到了玉琴后身的轮廓,不觉陡然一种冲动,因为刚才玉琴淋了雨,上衣几乎全部贴在了后背上,包括裤子也贴在了臀部和大腿上,圆润而细的腰衬显得胯宽而流畅,象希腊女神像。他曾经速描过维纳斯,他感叹这种女性的健美线条,丰满而有力量,充满女性青春的朝气和活力。他的心脏咚咚狂跳,血液充得眼有点模糊,手臂麻木。他无法控制自己了,从后面猛地抱住了玉琴,玉琴被这突然发生的情况着实吓晕了,一下瘫在了他的怀抱里,不过一会儿,她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任由他在后面吻着自己的脖子和脊背,玉琴把身体回转过来,同样牢牢地抱住吴墨文,终于俩人的嘴碰到了一起,开始热烈相吻,他们充分释放着青春的欲望和能量,抛开了所有的顾忌,忘记了整个世界。有多少人赞美青春的激情和热烈,这间小屋成了俩人真正的洞房。优游平台
——事隔三十几年后,吴墨文每每想起,仍然激动不已。多少人对自己初事男女之欢已无从劳心,可他的初欢却如定格的底版,无论什么时候冲洗,它的影像仍是那么清晰。正如哲人所论,一个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美好的一面自然存在,然而罪恶的一面也象影子不能摆脱,尤其发生在人的身上,它就更加延生出太多太多的结果来。
五
客房的服务电话响了,吴墨文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腕上的梅花表,已经近五点了,拿起话筒便传来轻柔的女声,“打搅您了,请问您是不是吴先生?”
“是啊,”吴墨文说,他好象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曲临县招待所的客房里。“有什么事?”
“刚才,市政协祁主席让我们告诉您一声,今晚就在我们招待所吃饭。并叫我们问一下您的身体情况可好?”
“好!身体很好,谢谢啊!”他真切地说。有时在外边一声平常的问候,真得能让他由衷地感动,甚至要比夫人还真诚。自己不知什么时侯开始怀疑婚姻的可靠性,而且有了很浓的虚伪色彩,可他承认原因肯定在自己身上,只是已经不好改变而已。
吴墨文就此起了床,洗一把脸,立时感到几分清醒凉爽,便款款步出了客房楼,来到院子中,不免观赏一下招待所的面貌,和这座县城一样改革开放以来发生了质的变化,南面新建的综合娱乐中心和餐饮包房的霓虹灯已经闪动五颜六色的光彩,原来几座楼也进行了内外装修,显得豪华气派,院中央没了那个大而笨的砖砌花坛,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玲珑的小石桥,两潭碧绿的池水,水中有鲜艳的红金鱼和鲤鱼,成片成群象块红绸缎在水里飘。再没有文革时代的风格。他不能不联想到师专可能发生的巨变,然而,三十几年来他从未踏进师专一步,因为自己几乎是偷偷摸摸离开的这个学校,既便是干了教委一把手后,师专升格学院的当口,他也是找借口没来,还有当年的老教务主任,他父亲的老战友的葬礼也没来参加。一晃这么多年,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仍在记忆里关切地对他讲着话,自己的离开,这个人起了决定性作用,不过似乎也保护了他,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没想过,如果不走,真的公开玉琴和自己的事后会出现的结果。优游平台
——“小吴哇,我作为你父亲的战友,把你弄到师专来,对你的一切事情,我是要负责的。” 主任终于把他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就看你的,我还没把情况告诉你父亲。跟你说明白点,你的前途不能断送在我这里。那个曾玉琴我也找过她,你们俩是没有好结果的,再说,师生之间弄这事儿,你要犯生活作风错误,等待你的是身败名裂。在我的眼皮底下出这事儿,我怎么对的起你父亲?对的起你呢?现在学校里我挡着,你必须断绝同她的来往。”主任的语气不容违背,几乎就是命令。他感到了主任的重视程度,毕竟是经厉过战场洗礼的人,而对死亡,他们也许不曾这样感到压力和责任的折磨,可是触及男女情感却变得如临大敌,草木皆兵。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底着头不敢大喘一口气,他甚至由于长时间底头而有点恶心,也没动一动,任由主任说着。“还有,想一想你是个什么样的家庭,能允许出这样的事嘛?再不行,只有叫你父亲把你接走。”这是他走出主任家门前听到的最后通牒。优游平台
吴墨文心里乱极了,的确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可他为什么还要和玉琴这样来往呢?飞蛾投火是因为不知结果,而他俩的所为是明知的,而且还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既想不通自己的冲动,也想不通这种无形的压力。
然而,谁又能轻易说服亚当与夏娃自己走出伊甸园呢?天渐渐暗了,玉琴并没有等到彻底黑,便来到他的小屋,而他一看到玉琴,主任的警告,以及自己矛盾的心绪,一切都跑得无影踪,热烈地拥住玉琴如饥似渴的吻着她,玉琴的身体激动得颤抖着,互相听到彼此有力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们都流出了眼泪,象受委屈的孩子见了可以倾诉的人。吴墨文感到她是那样主动热烈,近乎有点不顾一切,这更增加了他疯狂地激情,如洪水泛滥,又似排山倒海。优游平台
“是不是主任也找你啦?”她用手轻轻抺了抺吴墨文额头上由于刚才疯狂渗出的汗珠,底声的问。吴墨文没有回答,更加用力的拥着她的身子,不断吻她雪白的脖颈和圆润丰满的乳房,她尽情享受这无限的温情。“万一学校真的处理,俺怕他们不让你当老师了。可俺真的离不开你啊!到底怎么好哇?”玉琴的眼里不住的流着泪,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臂膀,忘情地亲吻着,仿佛害怕他就要离开她。
“我也舍不得你呀,咱们不想这些,大不了就是开除我,还可以跟你去曾家峪当一个民办老师嘛。”他声音很低的表明着自己,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说出以上这句话的。玉琴听着,眼里的泪水涌得更多,她甚至有了抽泣的声音,任凭泪水在脸上流下。
真正的爱情故事没有一个十分尽人意的,吴墨文实在是感到这一点,也好像成了自然规律,无论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似乎只有悲剧方能证明是真正爱情的归宿。而他又怎能畅想自己这段爱情将要如何继续呢?他不想,他愿意将它珍藏在心里,让自己的生命具有内涵。
——刚过了仲秋,树上的叶子还很绿,他真得就走了。离开了这个待了不到一年的学校,悄悄得走了,就像他来一样悄无声息,校园里无人去注意少了一个老师。如果要找借口,完全是学校和他父亲逼他离开的,并且非常符合他这般人的价值观。甚至没有和玉琴当面说一声再见,而是由教务主任转交了一封不足四十字的信,算是做了了结。优游平台
“玉琴:我实在没办法,我走了。忘记我吧,我对不起你。我将把我们这段美好永记在心底。吴墨文”
主任把信给了玉琴后的第二天上午,特意到她的宿舍,和颜悦色地说:“你要正确对待,吴老师是工作调动,是上级的安排,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说实在的,学校里早就知道,因为你们都很年轻还不懂事,所以照顾了你们的脸面。现在好啦,权当没有发生任何事儿 。再说年底就毕业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玉琴的眼泪止不住的流,眼皮已经哭得红肿了,她并没说一句话。主任看此光景,只好站起身走了。
六
六点五十,四辆奥迪车鱼贯驶入招待所,天已经黑了。按惯例曲临县主要领导要举办欢迎宴会,大厅内灯火通明,服务员分外忙碌,各级人物发言敬酒好不热闹。吴墨文象一个局外人,跟起跟坐,面带一贯的表情,那些礼节性的东西,他看着虚伪麻木。其实自己这个政协常委不就是一个摆设吗,他很有自知之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来时车上那位专家大加赞扬他关于教育的那番话,说很有思想,很务实,并且今晚宴会的主要话题也都转到这个方面。吴墨文被气氛感染了,孤寂的心好像也被热情温暖,他不觉多喝了几杯。“对了,老吴,你要注意身体呀......”祁主席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优游平台
晚宴进行了约两个多小时,官场的那套依然是抓住机遇,互需互补。最后,他终于摆脱了那位已经大醉的专家,独自慢慢走出了招待所。耳边那大谈阔论的声音还在回响,他感到体内热乎乎的很舒服,他喜欢一个人独走在无人的街上,静静地,毫无目的地走着。
——二十五年前,那年入冬的第一场雪,也是他离开师专后第一次回到这个县城来,雪特别大,灰白色的雪花满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呛人的气味,行在路上的人没有一点观赏景致的欲望,低头用手遮挡着随时飘进眼睛的雪粒,匆匆地走过。他记不清是怎么知道玉琴已经疯了的消息的。是碰到了当年的学生,还是那位老教务主任告诉他的,这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无法相信是自己的原因导致了这样惨烈的后果。难道这是真的吗?他不断的问自己。他现在正朝师专侧门的胡同走着,心里紧张慌乱,他身上穿一件帆布料的大雨衣,头深深地躲在雨衣的头套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更不愿人们知道他是与一疯女人有关系的人。优游平台
这场雪之前,先下了雨,所以,既使雪大,一落地也便成了水,吴墨文的皮鞋早已全透了,裤腿也湿了一大截。那个年代的学校,开学毕业都不规范,吴墨文后来知道,玉琴他们那一届还是提前两个月就让他们离校了。好在国家按计划分配都有了去处,玉琴自然而然分到了曾家峪公社中心学校。离开学校时,她,去了后院,在那间小屋旁站了很长时间,自从吴墨文走后,一直锁着门没再安排任何人住。还有那孤独的银杏树,好看的绿叶也已焦黄零落,看了,让人感到无限凄凉。玉琴爹来接得她,那满怀骄傲的父亲一脸笑意,“琴呵,咱们走吧。”一边大包小包的提着背着,一边催着闺女。她同父亲是从侧门走出学校的,她抬起头看那棵粗大的树,同校内的一样凄凉,只不过枝上结了金黄的果实,她似乎恋恋不舍的走过了它,在胡同的尽头,她不免又回头看了看那棵银杏树。
雪仍在静悄悄地下。吴墨文听到自己皮鞋踩在水里的响声,汇同心脏咚咚猛跳,象给不安的情绪加了伴奏,他深吸一口凉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已经走到那条胡同的西口,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周围没什么变化,学校灰白的院墙桌面大的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红的漆还在那里顽强地坚持着,已是文革后期,再没人去理会这些曾经狂热留下的东西。胡同里并没有几个人行走,首先进入他视线的就是那棵银杏树,那是他给她所讲故事的主角,并且赋予了它人的情感。他现在明白了,这个主角给她的心灵带来多大冲击,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他不敢正眼看过去,但他是一定要看到的。其实,不用你到她身旁,那歌声早已进入你的耳鼓,还是熟悉的声音,的确是玉琴,那么纯,一点也不沙哑和杂乱,如同在小屋里她给他唱得那样轻柔自如。优游平台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年呀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等待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
这首歌是他一句一句地教她唱得,她已经把心爱的人教她的歌永远的融进自己的记忆和血液里了。吴墨文的心突然被抓了起来,抓得很紧,象要挤掉里面所有血液。血涨红了脸皮,呼吸失去规律,明显听到金属利刃撞击发出的刺耳声音,自知灵魂已飞走了,离开大脑空空的一个壳,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在那里站住了,时间静止,雪也静止。——顿时,吴墨文眼里流出了非常热的泪水,不住地流过那张玉琴曾经亲吻和热爱过的脸。
如果是文学作品,不知作家们会怎么描写那个可怜的玉琴。她的确疯了,疯了是一个什么概念,每天都在重复着她可能认为最重要的事,也许是她一生要追求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反复唱她情郎教的那首难得的情歌。如果没有歌声,也无从知道这是玉琴,她已经面目全非,既便雪花没有直接落在她头上,她确是一头乱草似的毛发,整个把脸遮了,人们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而她有可能从发逢里看到外面的世界,可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她是有所感应的,只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不晓得她的不正常而已,吴墨文懂得,玉琴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银杏树下,不知疲倦地唱艳阳天,然而,他却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同她一起在树下唱?是他教会她的,他是她的老师,他是她的情郎。优游平台
吴墨文慢慢地有些恢复,血液开始流动,他又看到雪花在飞,深深地吸了两口带雪的空气,头更加向雨衣里躲着,他突然有些害怕,担心那个坐在草棚里的疯女人跑出来用尖硬肮脏的指甲抓他白嫩的皮肉,用锋利的牙齿啃他的头颅,他试探着贴师专墙边挪了过去,忍不住偷眼朝那疯了的人看去,但见玉琴的身上说不清衣服还是被单,花乎乎的一堆破布,不知人与鬼是如何区分的。此时的玉琴也不过二十六岁的大姑娘,吴墨文曾经拥有过她纯洁的身体,可现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让他激动不已为之疯狂的姑娘,这就是那个深爱着自己而且把处女之身献给自己的人,他几乎要疯了,今生今世也不能忘记此时的心是如此的疼痛,他感觉身后走的路上肯定有他心里滴的血。优游平台
就要走过银杏树及树下的人了,就这样走了吗?还像六年前那样不辞而别吗?
——“快刀斩乱麻,不能留一点思相,所为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藕断丝连的事情才不能发生......”老主任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吴墨文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注视着树下的草棚,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下意识地用手摸身上的口袋,且看到了旁边有一代销点,便毫无目的的走了进去。
“买点啥?同志。来盒烟吧。”吴墨文这才清楚一定得买点东西。他从不抽烟,但被卖主大婶一说,感觉是应该抽只烟,听说能稳定情绪,便点了点头。“丰收烟吧,两毛二,洋火要吧。”大婶说着,熟练的把烟火都扔在了水泥抹的柜台上。
吴墨文点上一只,没深浅的抽了一口,看来有点过力,不免呛得咳起来。
“今年头场雪,没想到这么大。”卖主一看客人不急着走,就打搭讪道。由于吴墨文进来没闭门,所以外面的歌声轻轻地传进了屋,“她冬天可怎么办呀......”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卖主听到急忙回答客人,“就这样,她在这儿好几年了,兴许疯了的人没啥知觉。你不是当地人吧?”吴墨文吸了几口后,有点掌握烟的习性,虽觉嘴里辣滋滋的,可已经不呛鼻子。他很想听一听人们是怎样议论玉琴的,“我是从这里经过的。”优游平台
“唉!我说呢,这儿的人都知道。她原本还是师专的学生哪,听说是伤了感情。疯和疯也不一样,有的打人骂人,有的到处跑,可她就是好唱,唱得还挺好听,就是不知为啥相中了这棵大白果树,刚来时,你是不知道,抱着树一回哭,一回笑,死活不离这棵树。没办法,她爹给她搭了这个小棚,总算安顿下来,为这事儿,她爹前几年还在这里住过呢,不放心啊,拿来山货给那户人家陪情,这街坊临舍的他爹都挨门逐户的拜访过,还不是为了那疯闺女。你是没见这闺女,可俊呢,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白白的一张大脸浓眉大眼,晚上有些地痞还来想好事,亏她爹在那里护着,经常打架,我们都帮忙,人家孩子都这样了,还受欺负,谁也看不过。大伙知道她的情况,平常给她吃的喝的,师专的学生也给她,有时候我给她们讲她的事儿,有的同学还直抹眼泪呢。唉呀!这孩子就是吃了认真的亏。何苦哇,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你还能为一人活?再说那男的也太没良心。真是常言说得痴心女子负心汉......”买主大婶说着,不免有点动情,语气自然重起来。优游平台
“可是,没看到她爹......”吴墨文没想到大婶能给他讲了这么多关于玉琴的事情,他不知道残酷还有多少。
“唉!——甭提啦,她爹今年春上,往家走,滚了山沟,死了。这个当爹的也算够了。本来费尽心血是想培养闺女当个老师来着,一切希望都白搭了,听说,死了还瞪着两眼,死不冥目哇。她爹跟我说过,一切全怨他,当初不该逼闺女去引产,都五六个月了,你猜怎么着还是个小子呢,真是做孽呀!他闺女原来是想生下那孩子的,唉!这就是在农村,你不知道,她爹是个要强的人,受不了家里出这事儿,成天家张罗着上学多么好,自个闺女却在学校怀了孩子,人家可怎么说他,为人师表哇,怎么再当老师教人家的孩子呀。后来,她爹也真后悔,父母的心,为了儿女真是在鏊子上煎呐......”
吴墨文无法再听下去,他觉着自己应该下地狱,碎尸万断也不能对起天地良心,他不知用什么样的砝码能称得了自己身上罪孽的沉重。所有发生的一切全是由于自己造成,虽然没有人来向他讨这笔债,算这笔帐,然而,灵魂的债确要算一生。一个区别于禽兽的人,一个有文化的男人,真是笑话,粪土不如,——他无地自容,他不断的在心里诅咒着嘲笑着自己。
吴墨文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小铺。胡同里的歌声一直送他听不到为止。优游平台
“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等待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歌声虽然轻,但被飞扬的雪花承载着传得很远。
那一年吴墨文三十岁,他已经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两年多了,就是现在的夫人,虽然小他八岁,年轻漂亮,而且是文工团的骨干,然而,他没有感到过一丝曾经的激情。那次从曲临县回来后,心几乎全都封闭了,象用特殊材料封死的古墓,再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货色,他就象一座迷宫,总让夫人有无尽的好奇。平淡无味的二十几年很快也就耗过,在此间,他也有意来过几次,但总是若无其事的从那条胡同走一走,同他来的人,从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只当他在曲临县有一个神秘朋友。
七
现在,他又避开招待所的那帮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条胡同,可这次的确不是他有所安排的,因为酒精在大脑里起了作用,所以有点象鬼使神差。夜很静,吴墨文的耳朵就象嗅什么气味似的闻着,漆黑的夜没有星光和月色,听到了,就在胡同深处,那棵银杏树的地方轻轻飘来了熟悉的声音,“东风呀东风哪个衣呀呀地唱哪,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玉琴的歌声由远而近渐渐明朗,仿佛俩人当年在城外山坡上痛快的歌唱。他不再若无其事,不在躲避,他大步向前,象要去拥抱自己久违的情人和一生的爱侣。压抑了多少年的情浪,让它奔放吧!就在这黑的夜里,如狂涛骇浪撞碎那阻挡它的岩石,让石末连同灰白的浪冲向天空。很快他来到了树下,可是,什么也没有,那草棚,那唱歌的人,他知道再也没有了,就连那疯女人也无法看到了。她,在十几年前就死了。银杏树下再没人唱那情歌。她的生命与歌声在同一个节拍中结束,随着歌声的渐渐低落,人们知道,她终于要离开这个让她充满希望且粉碎了希望的世界。吴墨文扑跪在粗大的树下,脸贴在凹凸的树皮上双手抚摸着树体,紧紧地拥着抱着,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小屋,玉琴扒好的鲜核桃仁递到他嘴里,他眯着眼嚼着,玉琴的脸被烛光映得朦朦胧胧,满脸幸福的笑意,桌上饱满的红枣发着光,“你真的喜欢我嘛?”玉琴天真无辜地问。优游平台
——吴墨文老泪满脸,他用头撞着树,“对不起你呀,玉琴啊!我有罪啊!”终于他说出了三十年来一直想要说的话,他声音沙哑的哭诉哀求着,“......不要再让我活受罪啦,不要折磨我,快叫我死吧,玉琴啊,你是不是在等着我呀!......”
八
曲临县招待所的服务员折腾了一夜。祁主席睡了一觉起来方便,突然想起了吴墨文,就去找他,结果床上没人,问其他人也没有知道的,这下可急坏了政协主席,急忙叫来负责人发动大伙一起找,甚至在凌晨三点动用了公安局“110”。结果,早上四点半在师专胡同里,那棵银杏树旁找到了他,不过他已经死了。经法医检查是突发性脑溢血。于是,祁主席通知了他夫人,夫人急忙赶来曲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似迷宫一样的丈夫,到死还给她留下一个谜。优游平台
丧事办完后,祁主席提醒夫人是不是到那棵树下烧点纸,据说人死的地方灵魂不散。于是,有的人陪夫人来到树下烧纸安慰亡灵,黄表纸的大块纸灰连同火苗旋转升腾。左邻右舍有不少围观的人,其中一位老太太说:“唉呀!这人哪,真的要信这个。你说以前那疯女人死在这里就够奇怪的啦,现在又有一个男人也是在这树下,看来他俩前世就定好来这里,白果树就是他俩在人世上的记星啊。” 夫人听了此话,似乎有了所悟,看来这个迷宫也不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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